關于贛方言你所不知道的故事

來源:  江南都市報     |    日期:  2024年09月27日     |    制作:  肖琳琪     |    新聞熱線:  0791-86849110

  今天的贛方言是脫胎于上古時期的漢語。

  “平上去入”是唐宋時期中古漢語的四聲,在今天的普通話里,“入”聲已經消失,但它卻依然保留在贛方言里。

  在全國各地的方言中,江西是方言最豐富的省份,也曾對我國文化、文學有著重要的歷史影響……

  你會說家鄉話嗎?你知道方言里所蘊藏的文化和歷史記憶嗎?為什么南昌話會把“星”讀成“xiang”,它和粵語頗有些相似,這背后承載著怎樣的歷史變遷?日前,知名學者、語言學達人鄭子寧登上豫章講壇,帶領江西讀者一起揭示方言的魅力,從方言里找尋文化的密鑰。作為漢語言的八大方言之一,贛方言在千年的歷史長展中,其“五彩斑斕”的豐富多樣,將“三里不同調,十里不同音”的漢語言文化展現得淋漓盡致。

  文/圖 江南都市報全媒體記者段萍

  鄭子寧講述方言背后的文化

  江西籍知名文化學者毛靜

  贛方言里完好保留著許多古漢語讀音

  鄭子寧畢業于墨爾本大學,在研究漢語言、國際語言方面取得頗多成就,著有《東言西語》《中國話》《南腔北調——方言里的中國》等書。他表示,漢語系起源于距今五六千年前的華北地區,是中國的漢語、藏語以及緬甸語的共同祖先。

  有研究認為,漢語分八大方言,贛方言位列其中,是以南昌話為代表,主要分布在江西(東部沿江地帶和南部除外)和湖北東南一帶,使用人口占漢族總人數的2.4%左右。鄭子寧透露,今天的贛方言是脫胎于中古時期,通過唐宋期間的幾次中原人口大規模南下,因為遷徙帶來的方言。

  為何判斷贛方言是“產自”上古時期的漢語言?鄭子寧舉例,南昌話中第三人稱的“他”,其實應該寫成“渠”。“渠”字在中古時期的南北朝以后,在南方很常見,朱嘉的詩句中“問渠哪得清如許”,就是表達“他”的意思。“‘渠’在古代的江西地區使用非常廣泛,所以一直存在于贛方言中”。

  “平上去入”是唐宋時期中古漢語的四聲,在今天的普通話里,“入”聲已經消失,但它卻依然保留在贛方言里。如南昌人說“熱”,發音為“nie”,就是一個很短促的入聲調。如岳飛的《滿江紅》等一些古代詩詞,就是押入聲,旨在營造出慷慨激昂的氛圍。

  還有江西撫州地區的一些方言,會有三種鼻音。如說心臟的“心”時,發音為“xim”。這時出現的閉口音,同樣也是保留了古代的讀法。

  很多在普通話里讀“ing”的字,在南昌話里常常變成了“ang”。比如“餅”,用南昌話說是“biang”。天上的“星”,說成“xiang”。

  鄭子寧表示,這些至今仍在贛方言里保留很好的上古時期的讀音,它們在大部分的北方話乃至很多其他方言里,其實都已經消失了。“贛方言的發展歷程,反映的是當年的中原人不斷從北方南下,并與江西本地人融合發展,形成自己特色的一個過程。”

  江西文化高峰發生在宋朝,明清時期江西編纂的地方韻書,數量不是太多,但是在一本出自晚清時期的字典里,有顯示“鉛”字的讀音是“yan”。鄭子寧說,“qian”的讀音其實出現是比較晚的,一開始主要是在安徽和江浙地區。一直到20世紀上半期,中國很多地方還是把鉛筆叫做“yuan”筆,“而江西上饒的鉛(yan)山縣就是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說法”。

  贛方言與粵語曾有過親密“互動”

  很多南昌人長大后常常“n”“l”不分,翹舌音不分,這是我們從小沒學好拼音的緣故嗎?鄭子寧解釋,南昌話許多時候“n”“l”不分,如果一個南昌人在成長過程中經常說南昌話,“他的大腦會自動產生‘n’‘l’不分,是在這種語言體系里并不重要的意識,因此在大腦發育過程中,就會對這樣的語音分辨能力逐漸減弱”。

  在中國的方言里,把“n”“l”混用的地方有很多。如在北方、西北地區都存在這樣的情況,但長江上中下游普遍存在這樣的明顯特征,鄭子寧認為,“很可能是隨著交通路線進行的‘傳染’”。

  還有“石”,南昌話的讀音是“sa”,這并不是南昌話在發展過程中發生了奇怪的變化,而是保留了古漢語的特點。所以,南昌話會給人前后鼻音不分的感覺,平翹舌音也分不太清,但是保留了古代的入聲。

  20世紀80年代,粵語歌曲和香港影視劇在南昌掀起熱潮,讓很多南昌人意外發現,有一些粵語的發音竟然和南昌話頗為相似。如說到年紀“小”時,粵語里的“細佬”和南昌話的“細伢子”就有異曲同工之妙。說“丟人獻眼”,粵語為“獻世”,南昌話為“現世”。在表達“給”的意思時,粵語和南昌話同樣都用了“畀”字。說時間“晚”了,粵語為“起身晏”,南昌話為“好晏了”。

  除了這些同源字,粵語和南昌話還有不少同音和近音字。如讀“個”,粵語和南昌話都讀為“guo”。說話的“話”,同樣讀為“wa”。“下”都讀為“ha”。“交”同為“gao”。“生”同為“shang”等等。

  這是不是代表粵語與南昌話原本是帶有“親戚”關系呢?鄭子寧笑言,漢語言里的所有方言當然都具有同源的“血親”關系,但是粵語、客家話和贛方言三者的關系確實尤為密切。“它們差不多都是在中古時期的唐宋時代南遷帶來的,明朝以前,江西一直是北方和嶺南溝通的主要通道,大部分進入廣東的移民都是通過江西這條路線過去的。”

 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郭必之也曾著書優衣庫,現代粵語的前身是由唐宋移民帶去的一種南方官話,這種官話夾雜了江西口音。古時,唐宋移民從江西進入廣東,他們經濟實力強,文化水平高,使用的語言一下子便成了區域的主流,而原居民的語言卻逐漸被淘汰,只留下零碎的痕跡。

  鄭子寧表示,南昌話是典型的贛語,贛語和客家話在語音上高度接近,而客家話在詞匯上接近粵語。“在詞匯方面,贛語與粵語存在大量的相同或相似。”

  漢語在世界語言里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征,“就是我們說話是有聲調的,英語則是沒有聲調的語言”。而中國人發現自己的語言有聲調,鄭子寧透露,“差不多是在南朝梁的時候,就像我們今天研究芯片、AI,聲調當時被發現是一個重要的科研成果”。

  在全國,江西是方言最豐富的省份

  江西籍知名文化學者毛靜在談到贛方言時表示,在全國,江西是方言最豐富的省份,“它的來源和構成所具有的復雜性,在其他省份都是很少見的”。因為贛方言是真正的“三里不同調,十里不同音”,還可以劃分出若干種方言。

  “例如,和江西鄰省的浙江,大家都說溫州話不好聽懂,但至少在溫州區域范圍內相鄰的縣,他們說話是互相能聽得懂的。而在我的家鄉豐城,一個縣的河東河西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,說話時有些字、詞、語句、語調、語速都是不一樣的。”

  毛靜很贊成鄭子寧的觀點,方言里有文化。“贛文化的3個主體,是以南昌為中心的豫章文化,以撫州為中心的臨川文化,以吉安為中心的廬陵文化,文化是通過文字存在,以方言為依托,而且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。”

  在江西,有的地方說話溫柔,代表這個地方的人大多性格較為溫和,有的地方則語速很快,代表著這里人性格較為剛毅、果斷。毛靜表示,“撫州話里有很多斬釘截鐵的語句,這會讓人想起古代的鋼鐵直男王安石。”

  “位于贛西北的宜春(古代袁州府)地區,這里青山綠水,山很明朗,水很可人,山明水媚讓這里的人說話很顯柔媚。”毛靜認為,宜春話、萍鄉話、分宜話都比較好聽,“萬載本來也歸屬于袁州府,但萬載、銅鼓一帶在清朝時期,隨著客家移民的進入,改變了他們的方言詞匯,說話的語調、語氣,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”。

  南昌作為省會城市,在古代有3年一度的科舉考試,每年有盛大的廟會和各種商業活動,這里的人眼觀六路、耳聽八方,見過不少“世面”,所以南昌話在語言的表達上有一種優越感。

  同時,地處四通八達之境的南昌,人員構成復雜,既有本地的土著,也有外來的新暴發戶,人們在互相競爭中,難免有些疾言厲色,所以語速較快。毛靜告訴記者,“但凡人口較多,社會資源競爭比較激烈的地方,說話的語調一般都比較沖”。

  但南昌的競爭是不同于江西其他商鎮的,“比如樟樹、景德鎮、吳城、河口,這些真正的純商業城市,講究和氣生財,講話的風格自然有別于南昌話”。

  江西處于中國歷史上歷次中原漢民南遷的中心地帶,令江西經歷了歷史上最輝煌的年代,出現了令后世驚羨的政治、經濟和人文景觀,因此贛語對我國文化、文學有著重要的歷史影響,并且是我國古典戲劇贛劇、采茶戲、弋陽腔等重要藝術流派的說白語言,故歷代有過不少夾雜贛語的作品。

  方言將消失,我們該不該“挽留”住南昌話

  方言是語言的一種特殊的留存形式,在方言大背景之下,贛方言是江西人共同的文化記憶,催化出共同的文化情感,產生了共同的文化指向。人們通過語言文化藝術的方式可以共同尋找、留存和傳播屬于贛鄱大地的文化記憶。

  在當天南昌市圖書館豫章講壇的現場,鄭子寧還“語出驚人”,“未來中國不會有這么多豐富的語言,地方方言的消失,我認為是大概率會發生的事情,且發展趨勢是不可逆轉的”。

  他表示,在法國、意大利等發達國家,在19世紀到20世紀早期就已經發生方言消失,日本的方言則是在20世紀中期以后消失。“因為這些國家進入現代化社會后,推行了標準語”。雖然英國沒有推行標準英語,“但是英國隨著經濟發展跨地域交流增多,致使原有的傳統方言也在慢慢消失,人們溝通方式不再局限于地域性”。因此,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在現代化發展的過程中,都會經歷從曾經的“十里不同音”,逐漸朝著統一的標準語方向發展,且經濟發展越快,越開放的地區,標準語統一的速率就越快。

  鄭子寧表示,人在嬰幼兒時期,大腦分辨各種不同語音的能力是非常強的。“但現在的很多家長,認為方言用處不大,所以不會刻意讓小孩去學習方言”。他透露,現在很多15歲以下的孩子,都不太會說方言,因為他們不再跟父輩那樣,從小是由家長甚至祖輩帶大,有著濃郁的方言氛圍。“如今的孩子從小看短視頻、玩游戲,接受的語言大部分是普通話甚至英語,導致他的母語變成了普通話”。

  實際上,掌握任何一種語言或是方言,都是需要學習的。“如果沒有提供學習的環境,小孩子不會方言,等他們長大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,方言就會自然而然隨著老一輩的去世而消失。”鄭子寧認為,即便現在看起來非常活躍的粵語、四川話,其實也存在著不少孩子不講家鄉方言的現象。

  記者在現場隨機采訪了幾位參加講座的小讀者,他們大多都還在讀小學,或是剛上初中。一名10歲的男孩表示,自己從小被爺爺帶大,能聽得懂些許南昌話,但不會說。另外幾位孩子則搖頭表示,完全不懂南昌話。一位母親聽聞方言很可能會消失,唏噓不已,但也不得不承認,因為愛人并非江西人,所以整個家庭都不會用任何一種方言來交流。鄭子寧表示,越來越多跨地域的家庭組合,也是造成方言流失的原因之一。

  鄭子寧透露,從小學習方言其實對人是有益的。“如果一個小孩本身會多個語言,能為他今后學習英語及其他語言,打下多語言能力基礎。”加強語言學習,對腦部也會產生刺激作用,未來患老年癡呆的概率偏小。

  鄭子寧出版的幾本關于方言的書籍,都深受歡迎,尤其是《東言西語》,已加印多達12次。在B站上,鄭子寧也收獲了大批年輕的粉絲。“現在有不少年輕人,可能對方言沒什么切身的體會,但是對方言背后的文化,如歷史上的遷徙、移民、漢藏語系的知識,會更有興趣。”此次活動,就有來自武漢等外地的讀者專程趕來南昌聆聽鄭子寧的講座。

  鄭子寧表示,歷史上反反復復發生過很多次方言消失。“任何一種方言都包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,是從古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。雖然方言消失很讓人可惜,但我們能做的也只是讓它盡可能晚些消失。”

  值班編輯:范晶

  值班審核:周艷華

  值班編委:鄒文彪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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